近20年后,华语电影史上最经典爱情片之一的《甜蜜蜜》(1996)终于要在中国内地“首映”了——《甜蜜蜜》修复重映版将于今年情人节档跨年上映。
黎小军(黎明饰)与李翘(张曼玉饰)的故事对于中国70后、80后两代人的银幕记忆而言,或许比《泰坦尼克号》(1997)里的杰克(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与露丝(凯特·温丝莱特)的传奇所留下的青春烙印更痛彻、更绵长。该片曾横扫当年香港金像奖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最佳男配角、最佳摄影、最佳美术指导、最佳服装造型、最佳原创音乐共九个奖项——这一纪录直到2013年才被《寒战》追平——要知道,当年的香港影坛的竞争激烈程度与今时今日完全不可同日而语,也正因为如此,《甜蜜蜜》的成就已足可称为华语电影史上的一座里程碑。
近日,虎嗅君在北京专访了陈可辛导演,与他一同聊一聊重映版的《甜蜜蜜》,也谈一谈他在内地闯荡的这十年。
自掏腰包完成对“遗憾”的修复:职业的荣耀与责任
《甜蜜蜜》时隔近20年终于能在内地的院线上映,对于陈可辛而言是一种对遗憾的修复,也是一种对自己职业的交代。
《甜蜜蜜》当年由香港嘉禾投拍,并经嘉禾送审电影局申报合拍片身份,但最终未能如愿,因此无缘内地上映。但这部墙外开花的电影在内地收获了巨大的反响和好评。陈可辛告诉虎嗅:“我因为《甜蜜蜜》认识了很多内地的导演、演员,(与他们的)关系都是因为这部电影建立起来的。”
但就是这部有着极深陈可辛烙印的经典作品,却因为版权归属华纳兄弟而每每需要在各个影展做纪念放映时无法由导演说了算。“我前半生有一些电影版权不是我的,就好像《甜蜜蜜》,每次要放都要跟版权拥有方去协调,就像是你的小孩生了之后其实是别人的,每次你要见他都要申请,那个感觉非常不好。”
在这近20年的时间里,但凡提到香港电影、提到华语爱情片,《甜蜜蜜》都是一部必要放映必要言说的作品,因此《甜蜜蜜》的胶片拷贝也在一次又一次的重映中不断被机器刻下时间的伤痕,“我每年基本上都会被邀请去一些重放的场合去说两句,每次看到我的电影我都觉得它画面已经很旧了。因为胶片拷贝放了100次之后就花了,胶片的质量就非常不好了。”
陈可辛期待自己的作品能够留住青春,同时也能弥补当年制作上的遗憾,“当时的音响是单声的,连立体声都没有,就别说杜比5.1了,里面那么多音乐声音的效果非常不好。”另外令陈可辛耿耿于怀多年的是当年李翘的国语配音,台湾腔并不符合李翘的人物设定,毕竟李翘来自内地,当然她的粤语也不该如张曼玉的原声般流畅。
“我一直希望这个东西能够做一些调整,直到两年前威尼斯电影节邀请这个戏去威尼斯做一个经典修复,我觉得这个是一个非常好的契机,我就用这个威尼斯的邀请去说服了版权拥有方完成了修复。”当时威尼斯上映时,声音的修复和转制并未完成,还是当年的效果,直到最近,陈可辛注意到了一种新科技,可以把原来的不分层的声音转制为杜比5.1,“声音能够弄好当然是最好的事情,在这个情况下我就觉得应该把声音重配,是普通话版的声音重配,广东话版其实是一样的,粤语版没变,但是普通话版得改变。”
黎小军还是黎明的配音,但张曼玉的国语配音这次陈可辛用了六个月的时间,在香港、马来西亚、台湾、大陆各地找了上百个配音演员试音,还包括一些专业的演员来配音,“配音演员的声音有时候会太漂亮,声音出来就不自然,所以就找了一些演员,比较生活一点。”这个配音演员的选角过程用了三个月,配音再用了三个月,近半年的时间只为让修复版的《甜蜜蜜》更好。
因为配音的“超期”,该片错过了去年的情人节,于是只得延至今年的情人节档期。
有意思的是,今年的贺岁档“突然”涌进了多部重映作品,除了陈可辛的《甜蜜蜜》之外,还有王家卫的《一代宗师》、周星驰的《功夫》。媒体也纷纷以“圈钱”来怀疑这些殿堂级导演的“初心”。
“因为现在电影火,你做什么事情大家都觉得这是圈钱,但是你自己用脑袋想一想,你就看到这些重映电影的票房是多少,其实那个是根本圈不了钱的。”陈可辛此番修复《甜蜜蜜》的制作费用全由其自掏腰包。在陈可辛看来,自己愿意花几百万修复《甜蜜蜜》是因为他相信大银幕的体验是独一无二的,把最好的《甜蜜蜜》送给观众、送到大银幕上,是他自己职业的荣耀也是责任。
陈可辛的十年:中国电影产业史的一个侧影
从票房纪录、获奖数量及质量上来看,陈可辛完全可以被看做是目前最懂中国内地市场的香港导演,其一路的起伏摔打,也见证了中国电影产业进程中一个又一个的“成长的烦恼”。
内地与香港在2003年签订了CEPA(Closer Economic Partnership Arrangement,即《关于建立更紧密经贸关系的安排》的英文简称),自此开启了香港导演乃至整个香港电影工业的“北漂”之旅。
中国电影产业化进程自2002年始,标志性的影片即为当年的《英雄》,张艺谋、陈凯歌这些第五代导演从神坛上走下,开始拍摄商业大片,追逐票房,从此开始了“唯票房论”的疯狂之旅。
陈可辛恰在此时来到内地(陈可辛于2004年北上),一直擅长中低成本制作的他在当时的资本和市场面前,唯有拍摄大片才有机会在内地开工。
“我当时有个开玩笑的话说,你要拍个1千万的戏没人投,你要拍个1个亿的戏排着队投。在那个那么荒谬的世界,我也跟上了那个大片的列车,也跟大队拍了一些大片。”
从《如果·爱》(2005)的华丽出发,到古装史诗巨制《投名状》(2007)与《十月围城》(2009,监制),陈可辛在大片的命题作文里连续收获了资本和市场的肯定和青睐。
2009年陈可辛与内地著名导演黄建新合伙成立了“我们制作电影工作室”,一如其名字所暗示的,陈可辛开始了在内地能够自我表达的一段冒险时期,他从大片中抽身,开始尝试一些自己未曾挑战过的类型和题材,譬如带有实验性质的《武侠》(2011)。
可惜的是,《武侠》的冒险失败了,在票房上给陈可辛以及出品方星美带来了不小的损失。其后监制的《血滴子》(2012,监制)命运也不幸雷同,连续的两个跟头,给陈可辛在内地的旅程蒙上了一层意外的阴影。如今回忆起来,陈可辛坦言:“那些都是命,都是时也命也。”
从李安用《卧虎藏龙》(2000)为华语电影赢得世界级荣耀开始,古装武侠片成为了华语导演接二连三追赶李安的必选动作,只可惜不仅没赶上,而且狂热的浪潮很快把这个类型给几乎做死了,而《武侠》和《血滴子》正赶上了这个终点时刻。
“我觉得一个电影成功不成功100个理由,包括时间点,那两个电影都是在古装大片最后的时间点。”其实陈可辛当时已嗅到行业气候的变化,也因此在《武侠》的命题里注入了一些变化,对传统武侠类型的一些设定进行了“挑战”,与市场展开了一场极为冒险的“对话”。从影片质量上而言正如陈可辛所言,“《武侠》尽管结尾是有一些不满足,但是也是拼死了去拍,也是完全没有投机的,完全没有偷懒的一部戏,我自己也是非常喜欢的。”在李焯桃主编的《陈可辛自己的路——赢是自己,输也是自己》一书中,陈可辛自言:“《武侠》亏了很多钱,而且那里面有很多我自己的钱,痛是痛,但是我觉得不算输。因为拿到了最想拿到的,也清楚了以后的路怎么走。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过去后,中国电影产业化进程也开始迈入了新的阶段,气候的变化让很多大导演失去了往日的荣耀,年轻导演甚至跨界导演纷纷成了市场宠儿,许多已不再符合传统银幕美学的电影不仅登堂入室还屡破各种票房纪录。而陈可辛,“恰逢其时”地转身回归早年擅长的文艺、剧情片,用《中国合伙人》(2013)和《亲爱的》(2014)再次重塑了陈可辛的品牌形象。
《中国合伙人》《亲爱的》在票房与口碑上实现双丰收。《亲爱的》已获本届香港金像奖五项提名,而《中国合伙人》在2013年及2014年横扫了两岸三地华表、金鸡、百花、金像、金马五个华语影片大奖里包括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主角、最佳男配角等十余个奖项。
“你看到这一年多两年,好像突然间有很大的变化。每一次变化我们不能只埋头,你得看他的原因,不能只看着,你觉得自己对,就觉得对方不对,其实你必须得换位思考,去看对方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观众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或者这个怎么突然间变得那么快,我觉得都是有迹可寻的。”
当国产大片和进口大片在大银幕上轰炸了十年之后,华丽和喧嚣的视听奇观已逐渐令一、二线市场的观众失去新鲜感——观众开始回归那些可以直抵心灵、沟通情感的电影作品,一如陈可辛之前慨叹武侠类型的折戟,都是“时也命也”,此番回归文艺的时势则看上去颇有为其量身打造之意。
“回头来说这两部戏(《中国合伙人》和《亲爱的》),其实我觉得主要就是这两部戏对我来讲本来就是我的强项,它就是讲人、讲故事、讲感情,这些都是我情怀的东西,其实本来就是我的强项,我在香港本来就是拍这个类型的戏。”
重映《甜蜜蜜》:对陈可辛十年的注脚,对华语电影二十年的纪念
有些类型有些题材因为时代的进步、科技的革新、文化的更迭就会带来不断的变化,不断上演着“一代新人换旧人”。喜剧片就是如此,从冯小刚到宁浩、到徐峥,从上个世纪末到今天的这二十年时间里,我们就已清晰地经历着“江山代有才人出”的市场变化。
但总有一些类型和题材历久弥新,能等到浮华散去后的回归。
“我相信爱情这回事是没有过时的。《甜蜜蜜》那么多年,我看了那么多遍,有那么多人走过来跟我说,我喜欢你的《甜蜜蜜》,那些人其实都是很年轻的,每次我看到我都觉得其实这个世界没有改变的那么快。
“很多人多觉得这世界变了,说现在年轻人喜欢大数据,喜欢其他什么。我不是不相信那个东西,但是我觉得有些东西不一定要变,而且每一次我看到一些东西不变的时候,你会特别感觉温暖。这个可能是我年纪大的一种表现,但是我会特别感觉温暖。有些我20年前想的东西,原来在今天还是对的。”
《甜蜜蜜》此时的“重映”,看上去就像是对陈可辛十年内地之旅的一个注脚,一次嘉奖,或许还可看做是该片所经历的华语电影二十年的一个纪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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